행복하자

原罪


bgm:Debussy : Claire De Lune, Suite bergamasque


傅冬青第一次见到萧衍,是在一个八月的下午。彼时他带着一身夏日的水汽冲进教室,甩了甩湿淋淋的头发,把坏掉的伞朝门边一扔,随便挑了个地方坐下。待眼前的一片矇眬不清消失殆尽,他才看见讲台上坐了个人:头发染成蓝黑色,阳光照在上面反出一片亮闪闪,晃得他再次眯上眼睛,穿着姜黄色的外套,随意地翘着腿。那个人也是用同样惊诧的眼神看着他,盯了几秒钟才说,同学,麻烦把伞放在教室外,谢谢。


傅冬青照做了,然后两个人默默无语,在同一个教室里各做各的事,直到来上课的同学陆陆续续将教室填满。他看到那个人站起来,对着全班的同学自我介绍,傅冬青才知道他叫萧衍,是接下来三个月里他的素描老师。他又一次从上到下将萧衍打量了一下,看见那人外套里面的白T恤,没有任何污渍,干干净净;看见那人伸在长长袖口外纤细的手指,中指和小指上有着长年画画留下的茧;看见那人裤袋里手机的形状,突出来小小的一块;看见那人帆布鞋上的几个泥点,大概是走路时不小心溅上去的吧。


等他将萧衍完完全全打量过一遍,萧衍已经转身,走回讲台上,只留傅冬青呆坐在椅子上。窗外的雨已经停下,傅冬青看着他的背影,那一瞬间仿佛身边的同学都化作泡沫,这个充斥着光线的空间里只留下他们两个。可是它又一瞬间消失了,空气里瞬间充斥着铅笔摩擦纸面的声音,萧衍看着他,平静地说,同学,快开始画画吧。


傅冬青突然感到脸上一阵烧灼,连忙将视线转移到画纸上,然而他还是心不在焉,脑海中总是想起萧衍好看的脸。这一节课画的是美第奇像,他心猿意马地在画纸上定位打轮廓,眼前看着美第奇,手却不受控制地描着形似萧衍的轮廓。等他回过神来,纸上的素描已经有三分像萧衍,微微挑起的嘴角仿佛在嗤笑他动了什么歪心思。傅冬青感觉更加窘迫了,急忙又抽出一张画纸,撤下那张脑内幻想的产物,卷起来收到画筒里,开始专心致志画画。


然而残留在脑海中的有三分像萧衍的美第奇的影子,诱惑着傅冬青,让他鬼使神差跟在萧衍身后下了楼。素描课已经结束,学生们都收好东西出了教室,只有他磨磨蹭蹭,眼角的余光始终挂在萧衍身上。萧衍前脚刚踏出教室,傅冬青就飞快地抓起画筒和书包跟了出去。现在他跟在萧衍身后亦步亦趋,像中间被无端放置了什么看不见的东西,两人很自然的保持着一段微妙的距离。前面的人微微有点驼背,外套的领口向后歪着,露出一大片脖颈后的皮肤。雨后晴朗的光线从楼梯的窗口打进来,迎面照在他脸上,他整个人仿佛刚刚被放在什么液体里浸泡过一般,轮廓的边缘微微发亮,又像长了绒毛一样的模糊。傅冬青就这么跟在他身后,直到他走出了大楼,开着自己的车子消失在道路的尽头,傅冬青才回过神来。


刚才经历的一切是那么的不真实,可是傅冬青知道,那都是真实发生在身边的。他记得萧衍在他身边走过的时候带起流动的空气,空气里弥漫着他身上的香氛味道,不知道是什么牌子,但让人不抗拒;他记得萧衍俯下身来告诉他,有几处阴影改一改,说完还拿了他的铅笔来做示范;他还记得那个一瞬间出现的密闭空间,将两人完全包围,那是仅存在于初见时的美好。


明明是夏日,这个青年却总是让人无端联想到冬天空气里弥漫的白雾,朦胧地从呼吸间扩散进大气,再与他人相交融。他的气息,不是寒冬飘着雪的那种寂静的凛冽,更像是在一个无雪的夜晚,站在车水马龙的街道上,而耳边的喧闹忽然散去,人群也流动着模糊起来,只有他一人静默不动,看起来与世界格格不入而产生的凄清感觉。


傅冬青这样想着,看向手机屏幕。上面写了萧衍留在黑板上供联系的电话号码。思来想去,他给萧衍发了条短信,就写了这么句话:“老师好,我是美术补习班的傅冬青。”发过去之后,他有那么一瞬间微微后悔。他本能想到比这更加完美的自我介绍的,然而他太紧张了,脑海里只有那三分像萧衍的美第奇,和楼梯上萧衍毛绒绒的轮廓。思索之间萧衍已经回了短信,只有简洁的“你好”二字,连多余的标点符号都没有,仿佛他不愿在回复上浪费过多的感情,连一个句号都吝惜得很。然而傅冬青却欣喜的很,几乎要跳起来,结果一头撞到了公车的天花板上。周围的人纷纷侧目,他不好意思地笑了笑,从地上爬起来接着看手机,“你好”二字被重复看了千百遍,仿佛要将一笔一画都印在心里面。


好想把这样的人据为己有啊。然而他清楚,这样的日子不过三月而已,等到补习班结束的时候,他们两个就没有什么交集了,像两条相交的直线,会面一瞬间就分开直至渐行渐远。除了画画,他还想和萧衍有更多重合的地方,最好是生活的时时刻刻都能够有他。他不知道如果这样,萧衍将会在他的人生中扮演什么样的角色,但他只是单纯的希望能更多地看见这个人。他甚至不知道萧衍想要什么样的人来陪他,只是一意孤行地想把自己送到他身边。


于是他决定就这样突兀地告白。尽管这样萧衍可能会对他产生厌恶,可是时间不等人。他对萧衍一无所知,这已经成为了他最大的短板,他目前能想到的唯一一个办法,就是放手一搏,拼命地闯进萧衍的世界。他想和他在雾蒙蒙冬天裹着大衣在街上漫步,想把他圈进自己的大衣里,想靠近他直到能看见他下巴上青色的胡茬和挂着水珠的睫毛,将呼出的水汽融进对方的身体。他等不及,也怕来不及了。傅冬青的手指在键盘上飞快地动,打出一行字,然后移到发送键上,却又突然犹豫要不要发送。可是身体的反应永远快于大脑,手指已经不听使唤地触碰了屏幕。他看着屏幕上已发送的“老师,我可以做你男朋友吗”,思绪凝固住了,甚至感觉流逝的时间都慢了下来。


一秒,两秒,手表指针的声音从未如此清晰。傅冬青拉着公车吊环站着,眼睛望着窗外,心里却在默默读秒。他觉得自己现在就像站在一列不知开往什么地方的列车,他也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应该下车,他只知道如果他收到回信,他就到站了,而如果没收到,恐怕他就要在这辆车上孤独地继续前进。终于在第一百七十八秒的时候,手机响了起来。傅冬青连忙掏出手机,查看了短信。那一刻他的世界突然亮了起来,列车的轰轰声,车上人的谈话声,车窗的呼呼风声,全都在他耳中被悉数放大。他的列车终于驶出了暗无天日的隧道,前方是一片耀眼的白光,晃得他闭上了眼睛,却控制不住地“咯咯”笑了起来。


那封短信上写的是,“好啊,我接受。”



bgm:Stand By Your Man(Tammy Wynette版)


傅冬青推开超市的门,呼出一口白气,将脸埋在厚厚的围巾里面。十二月二十四号,西方传统的平安夜,街道上到处都是流动的人群。他拎着一袋子盒装羊肉卷,裹紧大衣快速地走过街道,穿过拥挤的人群,与那些洋溢着幸福的躯体摩肩接踵逆流而上。他走到街道尽头,看见停在那里的薄荷绿色Mini Cooper,那是萧衍的车子。打开车门,迎面扑来带着香味的暖风,萧衍抬头看他,笑了一下,等他坐稳后帮他把安全带绑好,发动车子开走。


汽车在宽敞的路上奔驰着,本应是堵得水泄不通的街道,此刻竟然意外的通畅无比。傅冬青知道,萧衍喜欢在开车的时候听一些有年代感的音乐,像猫王啊Beyond啊,他都很喜欢。现在车里放着的是Tammy Wynette的Stand By Your Man,萧衍的品味意外很好,他选的音乐傅冬青都很喜欢,所以傅冬青就静静地窝在副驾驶上,并没有伸手去换音乐。


Stand by your man 


Give him two arms to cling to 


And something warm to come to 


When nights are cold and lonely 


Stand by your man 


And tell the world you love him 


Keep giving all the love you can 


Stand by your man 


车里的暖气开得很足,傅冬青渐渐有了睡意,把脸埋在脖子上系着的围巾里,合上眼睛开始休息。围巾是刚刚下车前萧衍给他系上的,上车后因为懒所以没有摘下来,上面还残留着萧衍的味道,是他常用的香水,环绕着自己让他觉得很安心。


车子震动了一下,感觉像是刚刚经过了减速带。傅冬青睁眼,发现车子已经开上了高架桥,周围是黄色温暖的路灯,随着车子的前进在相对后退着。音乐换到了猫王的Love Me Tender,男人低沉温柔的声音在唱着love me tender,love me true。傅冬青不由得看向萧衍,冬天来了之后他把自己的头发换成灰色,侧面看来,藏在细框眼镜后的眼睛有点疲惫,尖尖的下巴藏在宽大的高领毛衣里,手指搭在方向盘上,手肘弯出一个好看的弧度。看起来他像是累了一天啊,傅冬青这么想着,伸手想去摸摸他的脸,手指触碰到肌肤,是嫩滑如婴儿的感觉,二十五岁的青年,正处在一切都刚刚好的年龄,未来可期。萧衍可能是感觉到有人碰他,回头看傅冬青,微微笑着对他说:“还有一段路才到家,睡一会儿吧。”


傅冬青照做了,继续将自己缩回到围巾里,周围的一切都开始变得模糊,封闭空间里氤氲的暖气将他温柔地包裹着,将他的脸染成玫瑰的颜色。他感觉自己沉浸在棉花糖似的东西的包围中,周围的空气香甜而柔软,半梦半醒间感觉有人亲吻了他的脸,带着椰子和牛油果的香气。猫王的声音在耳边被无限放大回响,失去它原本应有的韵味,但却并不难听。他就这样睡去了。


不知过了多久,他感到有人在摸他的头,轻轻柔柔的,手指好像很柔软。他睁开眼,看见驾驶座上的萧衍,微微笑着对他说:“下车吧,我们到家啦。”傅冬青整个人还沉在刚才的困倦中,呆坐了一小会儿才揉了揉眼睛解开安全带,打开车门下车。萧衍已经在车后面等他,打开后备箱拿出在超市买的东西,还有一袋子蔬菜酱料,递了一袋给傅冬青。两个人并肩走向公寓。十二月的寒气透过衣服交错的缝隙侵袭着身体,傅冬青感觉有点冷,歪头看了看萧衍,他依旧是那样平淡,鼻尖有点冻红,纤细的手指露在外面拎着袋子。今天真的很冷啊,他这么想着,对萧衍说:“袋子给我吧。”然后把手从萧衍身前绕过去,拿走他的袋子。他们并没有买太多的东西,傅冬青把所有的袋子交到一只手上拎着,另一只手从萧衍身后绕过去,轻轻搂住了他的肩膀,同时放慢了脚步。他比萧衍高出一个头,走路自然比萧衍快些。他感觉到臂弯里的青年朝他的方向靠近了些,不由得有点脸红,微微扬起头,继续向前走着。


两个人进了公寓,萧衍接过傅冬青手里的袋子进到了厨房。傅冬青脱下靴子,黑色的麂皮靴,长度刚好到脚踝上面一点点,是萧衍帮他挑的。餐桌上已经摆好了电磁炉和小碗,还有其他的一些丸子和青菜。傅冬青探头朝厨房里看,萧衍背对着他在洗菜,灰色的高领毛衣宽大,把他的背影包裹起来,他的袖子挽到手肘处,露出一截略显纤细的小臂。傅冬青回过头打量着他的公寓,萧衍的家不算大,但是装修的很别致,房间角落有一台唱片机,萧衍说过自己很喜欢黑胶,傅冬青想着,朝厨房里问了一声:“你想听什么音乐吗?”


萧衍的声音很快传回来:“就听fly me to the moon吧,唱片在旁边的柜子里,应该很容易就可以找到,我经常听的。“


傅冬青在旁边的柜子里找到了萧衍说的碟片。他小心翼翼地拿出来,放在唱片机里,古老的旋律传了出来。这是一首古老的情歌,被许多人反复翻唱,韵味各有不同,但最终的内涵都是“I love you”。傅冬青看着桌子上摆了一瓶红酒,拉菲,不知道是哪一年的。他拿起开瓶器拔出木塞,给自己倒了一杯红酒,放松地坐在沙发上等着萧衍。等到萧衍洗菜出来,看见他这副样子,笑了一下,把东西放到餐桌上,走到沙发旁坐下,面对傅冬青,向他靠近。傅冬青有点脸红心跳,问他:“怎么了呀?”


“小孩子不可以喝酒哦,但是今天圣诞节,特别允许你喝一点吧。”


“我不是小孩子了啊……”傅冬青看着他说。


萧衍笑了,然后凑近他,在他的嘴唇上轻轻地亲了一下。


“圣诞快乐。”



bgm:Mystery of Love


夏天到了,树叶在水泥地上投射出晃动的光晕。这是个令人躁动的季节,虽说其实人类在春天最为躁动,因为春天的时候,日照时间变长,促进着少男少女体内的荷尔蒙持续发酵,扩散在空气中,整个春天都因此变得甜腻起来。


但是夏天的躁动却和春天完全不一样。夏天的躁动,是在开着风扇的房间里趴在地面上所感受到的剩余一丝暑气,是冰棍被撕下包装纸的那一刻冒出的缕缕白烟,是站在柳树下乘凉的时候嗅到的干燥的风的味道。


萧衍一直都对夏天没什么感觉,他认为夏天是专属于少年的季节。扩散在空气中的汗水,跳起来的时候衣服飞起露出的好看腹肌,随随便便丢在操场边上的矿泉水瓶,以及那些等在边上的女生,在他的记忆里夏天就是这样的,干净纯粹得无法直视,而像他这种甚至冒着丝丝冷气的人,和这样的夏天注定是绝缘的。


他看向身边的男孩,穿着白T恤,牛仔裤,白色球鞋的边缘有点脏,此刻正递给他一瓶柠檬苏打水,黄色的包装在太阳光的映照下有点刺眼。男孩自己则是打开另一瓶,大口大口喝了起来,喉结一上一下动着,汽水瓶外壁上凝结的水珠顺着他的手腕流淌下来,萧衍不禁抬手去擦了下,男孩停下动作,看着他笑了一下,有点腼腆地露出牙齿,这一点倒是和一年前没什么两样。男孩笑过之后,看着萧衍手里没有拧开的汽水瓶,问了一句:“需要我帮忙吗?”


萧衍把汽水瓶递过去,男孩稍微用力拧开,小臂上的肌肉在一瞬间变得明显,萧衍听到汽水瓶发出“呲”的一声,然后黄色半透明的液体里开始源源不断冒出细小的气泡,白色的泡沫翻滚了一会儿就沉下去了。男孩把瓶子递给萧衍,然后自己又拧开自己的瓶子喝了一口,继续望着操场发呆。


六月中旬,高考已经结束,高三的学生已经离开校园,学校里顿时少了一大批人,显得有点空荡荡的。男孩和萧衍坐在小操场边面北的长椅上,头顶是绿葱葱的垂柳,是北方校园常见的行道树。他看见男孩两条长长的腿朝前伸展着,脚跟磕在地上脚晃来晃去,汽水瓶垂在两腿之间被双手拎着,瓶壁上的水珠滴到地上去。


快要一年了。记得去年刚见到傅冬青的时候,他也是穿着白T恤牛仔裤,拎着湿淋淋还被吹坏的伞冲进来。那天下着雨,男孩身上冒着盛夏湿淋淋的水汽,这是萧衍第一次与夏天的气息进行如此近距离的接触。男孩下课后给他发了信息,简短干枯的介绍,然而下一句便是天雷滚滚,他竟然想要自己做他的男朋友。两个人交往之后,萧衍会带男孩回自家做饭给他吃,有时候还让他留个宿。这一年是男孩的关键时期,高三的压力不是什么小事,萧衍看着他每天在学校努力学习,下眼睑逐渐挂上黑眼圈,还是有点心疼的,尽管这是每个高三生都要面临的压力。现在男孩终于解放了,还有些疲惫的脸孔上挂着发自内心的快乐笑容。


他今天是陪男孩来学校拿毕业证书的,包着金边的小本子被随意地放在长椅上,旁边还有一张长长的毕业照。照片上一张张青春洋溢的面孔仿佛在提示他,他已经离少年时代远的不能再远了,又仿佛在嘲笑他和男孩之间九岁的年龄差。两个月之后男孩就要坐上飞机或火车离他远去,遥远的距离将和这巨大的年龄差一并成为阻隔在两人之间的鸿沟。


“你想去什么学校呢?”


男孩看着他,有一点迷惘,这可能不是他这个年龄的孩子应该考虑的事情,但他的身份已经不允许他逃避了。萧衍看他抿了抿嘴,垂下眼睛去看地面,想了想才认真说:“我想找个近一点的学校,本市的美院也不错,想离你更近一点。”


“这样啊。”萧衍无声地笑笑。在心里叫嚣许久的怪兽忍不住想冲破牢笼,他努力不让自己说出那些话。但是这是为了男孩好,他理应问一句。他是个成年人了,不像身边的男孩,还有任性的权利,他已经没有余地去做一些随心所欲的事情,那样的话男孩后半生可能都会走上截然不同的道路,他不想那样。


“没有考虑过更好的大学吗?”


男孩听见这句话,转过头来看着他。萧衍努力让自己不要抬头看男孩,他继续开口说话,他发现自己的声音干涩而无力,一字一句掉在地上像是干枯的树叶,被脚踩过碎成一片片的残骸。


“你考的应该不错,可以考虑一下……其他的学校的。考大学毕竟……是你自己的事情,疏忽不得……要是看中了别的学校,我也许还有认识的老师……可以问我,我帮你介绍一下。”


萧衍低着头,不敢看男孩的眼睛,他知道现在男孩的目光里一定包含着复杂的情绪,涌动着由一点痛苦和一点不舍混合而成的波光。他终于听见男孩开口,声音里带着一点悲伤的情绪。


“你怎么办?”


萧衍低着头,这是他最不希望男孩提出的问题。他心里有一湖潮水涌动着,将他推上九百万米的高空,他看见大气层之下的男孩低着头,身边坐着的人却不是他,而是一个陌生的女孩。他在与世隔绝的星辰之间茕茕孑立,形影相吊,说出的话语都难以传到男孩的耳朵中。


我没办法呀。


他听见身边的男孩沉默了好久,呼吸一起一伏最后归于平静。男孩站起来,走出被垂柳笼罩的长椅,将身躯暴露在阳光之下,稍稍回过头,萧衍能看见他好看的侧脸线条。男孩垂下眼帘,声音里有着掩饰完好的悲伤与无力。


“我知道了,我会考虑的。”




How much sorrow can I take? 


Blackbird on my shoulder 


And what difference does it make 


When this love is over? 


Shall I sleep within your bed 


River of unhappiness 


Hold your hands upon my head 


Till I breathe my last breath 




回去的路上萧衍的车里面一直在循环播放这首歌,夏天的风从开着的车窗吹进来,萧衍的头发被吹的扬起来,飞到后面去。他给自己点了一支香烟,白色的烟雾从指间袅袅升起,渐渐在狭小的空间里扩散开来,飘到窗外。他朝身旁看去,男孩仿佛不太开心,脸上有些忧郁的表情,缩在副驾驶的位置上。


萧衍别开了头,将眼神挪向车窗外。车子开到了环海路,清凉的海风从车窗里吹进来,吹的他眼睛有些涩。




我又该怎么做,才能让这短暂的夏天更漫长一点,只是一点也好。



bgm:Buckskin Stallion Blues


已经是秋天了,十月的风吹过,将地上的黄色树叶扬起又落下。萧衍裹紧了风衣,快步走过,马丁靴的后跟在地上一磕一磕的,发出些许声响。秋天最后的阳光从天上毫无遮拦地倾泻下来,给那些落叶最后一点狂欢的理由。再过不久,它们就要被环卫工人扫进簸箕里扔上垃圾车,带到不知名的地方一把火烧掉,重归尘土。街边停着一排自行车,有麻雀在车把上站着,有人经过就飞走,飞到更高的树枝上落脚。


萧衍一边走一边想着很多琐碎的事情,那些琐事像是掉在地上的金钥匙,与地面亲吻时发出清脆好听的声响。晚上和别人有个约会,要回家换了衣服才去;冰箱里的咖啡没有了,等下要连同啤酒一起买回去;上次那盒荷尔拜因的水彩快用完了,说起来那盒水彩还是傅冬青送的呢。


傅冬青。


那个男孩走了有两个月了,去隔壁市美院上大学。萧衍真的觉得他只是个孩子,可是事实上傅冬青确实已经十八岁了。他刚刚离开的时候自己还不能完全适应,总感觉生活里忽然就空了一块,不会再有人到他家喝热可可,下班后也要自己一个人回家了。很多次萧衍路过自动贩卖机的时候,都下意识地去看里面有没有他那次给自己的柠檬苏打,可是一直找不到,那个汽水和男孩及那个漫长又短暂的夏日一样,消失在了夏天的末尾。


路边的音像店在外放着Buckskin Stallion Blues,是电影《三块广告牌》的插曲,一个温柔的女声在唱着“If I had a buckskin stallion, I’d tame him down and ride away. If I had a golden galleon, I’d sail into the light of day”。萧衍记得这部电影他和傅冬青一起去看过,男孩好像没怎么看懂,这样的情节对他来说还太过艰难。但是萧衍却看懂了很多,出电影院的时候还在长吁短叹。男孩就站在他旁边,有点无可奈何地挠头看着他,直到萧衍发觉都是自己在说,抬头不好意思地看了看他,男孩咧开嘴笑起来,开着玩笑要他哄自己。最后萧衍请他吃了晚饭,男孩才饶过他。


在离开的前一天傅冬青来了自己家收拾东西。萧衍默默地站在卫生间的门口,看着他把盥洗架上自己的牙具收拾好,两个人用的电动牙刷是同款,傅冬青过生日的时候萧衍送给他的。卧室里男孩的围巾还挂在衣柜里,去年年底在这里玩的时候不小心洒上了可可,萧衍留下来洗好了收了起来,但是傅冬青一直忘了拿回去。客厅的桌子上摆了一对杯子,是新年的时候买东西赠送的,一红一白镶着金边,回来之后男孩便吵着先占领了红色的那一只,萧衍无奈只能用了白色的,把红色的给他留下当作来玩的时候专用的杯子。


在一起的时候并未觉得家里他的东西很多,有的时候甚至觉得东西很少,什么都缺。等到了收拾的时候才发现都是些细细小小的东西,散落在各个角落,稍不留意就会被落下。萧衍沉默地看着他将最后一件东西装进纸箱,走出了自己家的门。他走的时候萧衍是背对着他的,脸上没有什么表情,因为确实想不出该用什么合适的表情来面对这次的离别。听见门被关上的“咔哒”响声之后,萧衍慢吞吞地走到阳台上,给自己点了一支烟,顺手抽出手机打开了客厅里的音响,随便播了一首歌,也是Buckskin Stallion Blues。夕阳的余晖照在阳台上,他闭上眼睛,呼出了一口烟。


萧衍从回忆里回过神来,推开便利店大门。门上的风铃发出清脆的响声,店员齐齐说着“欢迎光临”,他稍微点头回礼,走到冷柜那里,打开门熟练地挑了几罐咖啡,又从下排捞了几罐啤酒,走去收银台结账,看到上面放着的巧克力棒,顺手又买了两条。拎着东西推开大门的时候,有人和他擦肩而过。


傅冬青。


萧衍低下头,推开门走出去,顺便还帮着傅冬青撑住了门。男孩回过头道谢,然后转身走进了超市。男孩好像又长高了一点,穿着和去年一样的风衣,大概是因为喷过香水的缘故,身上散发出鼠尾草的香气。他的声音依旧温和,像是秋天里松果落在地上发出的声音。


但是事实不只是这样。男孩的身后还跟了一个女孩,长长的头发披在肩上,笑着和男孩打闹,和男孩一起走进了便利店。


萧衍在门外站了一小会儿,然后迅速走开了。




晚饭结束后萧衍和朋友道了别,回到了自己的家里。开灯的一瞬间他感觉今日的灯好像比以往的亮了一点,不过无关紧要。他脱下鞋子,把大衣挂在玄关,从包里拿出Buckskin Stallion Blues的碟片,是今天在音像店买下来的。萧衍拆开包装,把碟片放进电脑里,音响里又一次响起熟悉的歌。他没有去洗漱,疲惫地揉了揉头发,打开冰箱发现里面还有一点可可,是以前那小孩留下的,所剩不多了。他把剩下的一点倒出来,给自己冲了杯热可可,抱着杯子缩在沙发上,听着音响里的音乐,壁灯的光线暗得刚好,让人逐渐有了困意。萧衍闭上眼睛,脑海里逐渐浮现出一些细小琐碎的片段,闪着光,漂浮着。


他和他一起吃过九百八十五顿饭,度过二百六十一个夜晚,互相买过十七件礼物,每天都牵手,每天都拥抱,每天都亲吻。


他最喜欢酒红色,喜欢喝甜味的东西,喜欢看古老的文艺电影,尽管他看不懂。


他拥抱自己的时候喜欢摩挲自己的蝴蝶骨,然后把手移到腰际抱得更紧。


他和他曾经是爱人。


萧衍睁开眼睛,昏黄的壁灯将整个屋子用怀念填满。他看了一眼窗外,今天没有星星,也没有月亮,于是他再次闭上了眼睛。


晚安。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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